余华的《活着》最近在意大利获奖,他刚刚从意大利回国。记者原本想对他做个个人专访,没说上几句,问他现在在哪儿供职,他说没有单位,写作就是自己的公司。这种现象引起了记者浓厚的兴趣,于是,采访的航船随机转航,开始对中国文坛的漂泊者进行一次考察。
中国的职业作家,据京华出版社木斋所著的《唐宋词流变》所论,大致肇始于南宋词人姜夔。姜夔之前,文人大多亦官亦文,或是亦隐亦文,总之,不以文章为生计。有宋以来,随着近代市井文化的兴起,开始出现了姜白石这样的以作词为生的生活方式,始开职业作家之先河。白石一生未仕,也没有考取进士,他因词而得妻,因妻而得家,因家而得友,一生漂泊,“文章信美知何用,漫赢得天涯羁旅。”以后,关汉卿、罗贯中、洪升、曹雪芹等都是以文鬻日。新中国成立后,作家体制与计划经济的模式相吻合,形成专业作家的体制。近些年来,随着体制的转轨,如同市场经济对于计划经济的冲决一样,作家的生存形态也开始多样化。
写作是否能够维持生计?生活无着是写作的动力,还是写作的障碍?没有专业作家的身份,是使作家身在生活之中,从而免去局外人“体验生活”的环节,得以更深层次地洞察时代,写出更深层次的传世之作,还是恰恰相反?
让我们还是先回到与余华的对话上来:
我是1993年辞职的,原先在嘉兴市文联工作,因为爱人在京,我也就没有去找工作,仅靠写作为生。
和王小波差不多?
不,与王小波不一样,他开专栏,可以称作自由撰稿人,我不是,我更像是职业作家。区别于作协的专职作家,一般我们称他们为专业作家。西方的大多数作家是职业作家,用写作来生活,就像是在公司里工作一样。这样其实也很好,不需要面对更多的关系,也不需要去单位开会,可以专心写作。
以写作为生,能维持生活吗?
我感觉还可以,要看作家如何面对这一现实。有些作家只想写小说,其实,也可以触触影视;或是只局限于内地,其实,也可以在台港出繁体字本,可以翻译成多种文字。这样,一本15万字左右的作品,养活一个作家四、五年的时间应该没什么问题。世界还是很大的。
作为职业作家的创作心态,是不是更好?比如没有固定的工资,会更有危机感,会更有创作的动力?
辞职前后,我没觉得有什么变化,心态是一样的。几百元的工资不起太大的作用。主要还是社会的发展,给我提供了更多的机会,比如影视等。对于一个优秀的作家来说,放在什么位置上,并不重要,关键在于人的自身,就是要在写字台前不断地写。
能否披露一下你的稿费收人情况?比如这次意大利获奖。
意大利的奖金肯定比国内的多一些,但是税收也高。《活着》是六年前出版的,陆续出了几种文字的版本,至于收入情况,也没有计算,总之,一本书出版后,会不断地有收入。
看来,余华似乎找到了他写作人生的最佳方式,即有别于专业作家的职业作家。
对同为著名作家的林白的采访,则给记者留下了完全不同的感受:
这次是想采访一下职业作家或者自由撰稿人的问题,听说你也属于这一类的,不知是否愿意谈谈?
(略有迟疑,似是自言自语)谈谈,也没什么。谈吧。我和余华的情况不太一样。我还有点公职。但也没有。似有似无。
对,似有似无。我原在《中国文化报》工作,1996年4月下岗。但也不是下岗,因为没有经过正式程序,没有下岗证,但又没有聘我,不是因为我的工作不好,不聘的原因是多方面的。总之,到了这个时间,我知道我不能再到单位上班了。我的工资原先是407元,在两年内,拿60%,就是300元左右。
住房呢?
单位本来也没有分配给我房子。
那你这两年怎么生活?
主要靠稿费。这两年还行,因为去年出了文集4卷,1994年以来,有《一个人的战争》等20本,大约有两百万字左右,但主要是重复出版的,每年新写的不过10万字左右。以后哪年只要不出书,生活就紧张。因为我只搞纯粹的文学创作,不触电,不搞电视剧、电影,也极少在报刊发文章,而像去年出文集的情况,恐怕一生只有一次。
那么,每年的稿费收入大致能有多少?
这要看我这一年能出几本书。稿费一般是版税制,稿费是印数的10%,一般印一万册,定价一般在10元左右,扣税、扣样书后,每本仅有几千元。当然,也有几万元的时候。养活自己还可以,但我的孩子在上小学,费用高。
以你的名气,找个单位应该不难吧!
不是这样的。我也托人问过许多单位,到处都人满为患,而且有的单位说不要女的。我的身体不太好,心脏不好,就在家歇着。生了病,就自己买买药,想想有个《劳动法》,可以报销的,但我也没敢去。
呀!这样的。哪会想到是这样!我帮你联络一家学院去讲授当代文学。
那当然好。不过我只是1982年武汉大学文学学士学位,而且现在也只是中级职称。
你的作品就是你最好的学历和职称。不过,目前这所学院没有指标,只能先拿课时费。
那就不必了。眼下我还有去年文集的稿费,明年有个自选集出版。
话说回来,你这样水平的编辑怎么就解聘了呢?
这个很复杂。我所在的副刊部主任叫做蒋力,在我之前就被解聘了。对了,他是自由撰稿人,你可以采访他。
作家下岗,这也是一种新的现象,可以称为林白模式吧!
蒋力没在家,他儿子说他爸爸最近在北京剧院工作,告诉了呼机号。正是午休的时候,蒋力还是很快就回了电话。说话很快,听得出来是那种跑步生活出来的人。问我想谈什么,我说,林白介绍了他的情况,想请他谈谈自由撰稿人的生活。他说,还是先谈谈林白吧!他认为,林白是个非常称职的编辑,之所以待岗,完全是由于人际关系。他又表示,林白是因祸得福,失去了铁饭碗,反而写出了名堂。除了最近有个长篇他认为是为了生计所作,不太喜欢,其他的都写得很好。我问他,靠写作生活感觉怎么样,他十分简捷地说,我觉得活不下来。
当然,也能活,太累。我是1993年出来的,主要写新闻,写新闻述评,也给各个报纸的副刊写稿。平均月收入千元左右。只有几家报刊能拿到100元/千字,其他一般50元上下的多。我也就得明说,是靠稿费养家的,有时也说明要一稿两投,一南一北,错开一下就行了。实在坚持不往了,就去找个活临时打打工。比如,我在音乐厅当过副总经理,其实就是打工,在中央歌剧院也签过一年的合同。打工的成果就是写了一本《音乐厅备忘录》,出版了。比起记者采访或是作家体验生活,显然深入多了,我本人就身在其中,酸甜苦辣,个中滋味。不过,有时也不方便,譬如我还认为自己是记者去采访,但有的报纸就不给发,说还没有这种不是记者的记者,不过,这篇文章后来《文艺报》给发了。
这次在剧院工作就算是正式有了工作了吗?
哪里,也是签了一段时间的合同。我注定还要漂泊。
蒋力是1982年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毕业,当过大学教师,在《文艺研究》当过两年的编辑。也许今日的漂泊,正是驶向明日辉煌彼岸的航船。
说到自由撰稿人,不能不想到王小波,在记者的印象里,当代自由撰稿人始于小波。于是,记者对小波的遗孀李银河做了采访。王小波是中国人民大学贸经系毕业,以后,到美国拿到文科硕士学位,1992年4月从人大会计系辞职,一直到1997年4月去世,一直是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写作和生活。
当时,小波为什么会想到辞职?
有几个原因,首先是经济情况允许,出国有一些积蓄,另外没有孩子,没有后顾之忧;其次是与个性有关,在单位人际关系不容易处好,在大学任教,课时不多,每周也就几节课,但他还是觉得与创作互相打扰。辞职就可以“躲进小楼成一统”,有了自由的创作空间。
辞职以后感觉怎么样?
以前,我能看得出来,精神一不舒畅他就烦燥,虽然不说,我能感觉到。辞职以后的五年,是他一生中精神最为愉快、创作最为丰富的一段时期。没有了束缚,可以独立思考。
据我所知,小波之前,并无多少可以效法的先例。是否有什么突发的事情促使他辞职?
当时,已经有了电影独立制片人,可能对他有启发,另外,就是成立了人才交流中心,可以办理关系流转手续,要不然,他也不敢。
对了,1992年正是南巡讲话之后,商品经济的浪潮初起,小波的辞职也可以理解为下海,只不过是下海写作。
很难说是写作谋生。文学应该属于精神贵族一类,是有闲阶层做的事情,有生存压力是不可能创作出好作品的。小波对于时髦从来不看,比如流行电影、电视,流行的通俗小说等从来不看,也许是担心影响自己的思路。刚刚退下来时,只是想写小说,后来写了杂文。这是体现他的社会责任感,对于社会的发言,而且,他的文笔也确实有特点,作家有才气而没人看过他的文字也是一种遗憾。
在王小波成功的前后,在南京出现了一群小波式的作家,并且这些作家与前文介绍的作家们不同,他们自成体系,互相呼应,形成一个独特的作家群。如同其代表人物韩东所说,“因为有了王小波,就有了不同的写作。”
1961年出生的韩东在南京的这个作家群中算是“大龄青年”了,但激情犹在,有点儿慷慨激昂的。
你很早就辞职了,当年为什么做出这样的选择?
这是出于一种本能。那时我在学校教书,就觉得只有一件事(写作)是真的,别的都是假的。有人可能觉得辞职是一种逃避,其实不是。人的主动性就是人对环境的选择和认同。
你所谓的环境指的是什么?
人生而为人的责任和文坛的秩序吧。世界上有两种写作,一种是为了进入秩序,被社会接纳,或者是想成为大师什么的,还有一种是纯粹的写作,写作是因为有话要说,不能不写。写作是我们的生存方式,而不带任何功利的成份。我们的写作是纯粹的,我是理想主义者。
可是,理想主义者也要首先养活自己。
现在这样的一个时代,要养活自己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。说什么为了生存而放弃理想,什么为了生计奔波,其实都是一种藉口。
那你现在的生活怎么样呢?
很好。我辞职前准备了一两年的生活费,后来到广东作协应聘作家两年,又在一个朋友的公司里挂名,他给我发工资。面包是容易有的,重要的是获得一种心灵的满足。
一个多月前向全国100位青年作家发出题为《断裂》的调查问卷的朱文,针对思想状况、文学批评、作家协会等列出13个问题,产生较大的反响。让我们看看朱文怎么说。
我以前在工厂工作,觉得没意思,就走了。就像现在这样才是我应该过的生活。当然,现在也不能说活得很好,问题在于你过的是一种什么层次上的生活。
你是否觉得现实生活与艺术必然是矛盾的?
是的,这是一种终生的矛盾。不过,这不应该影响你的选择和坚持,太刻意追求某种生活模式,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。
你想成名吗?
想的。
吴成骏是南京作家群中不善言辞的,他结结巴巴地述说着自己的历史。语气很是平淡,倒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。
我原来是电力工程师,1995年时辞职了。其实没什么,就是时间上的事儿,因为写作与工作很难两全。大概理想主义伴随了整个过程吧!
写作能维持生活么?
很紧张,也就是一点儿稿费,我现在租的是一居房,很难。不过我还是不想成为专业作家,很穷的时候我宁可干点儿体力活,比如给人送货什么的。
你对专业作家怎么看?
专业作家也能写出好的东西,不过我不合适。
韩东等作家都申明自己是理想主义者,但赵刚不是,他是下岗后选择了创作。但他是笑着说的,而且笑得爽朗。他说自己在“文革”后回城在一家工厂上班,10年前的时候就被单位赶了出来,被社会淘汰了。比王小波早,不过是被动的。后来,他有了一个机会,一家杂志社想要聘他,待遇很好,但他还是临阵逃脱了。“还是当个社会闲散人员吧!”自己说着笑了起来。
那你是否觉得有另一种损失,譬如你失去了自己的社会角色,成为了一个没有身份的“局外人”?
恰好相反。社会坐标点其实是一种局限,在单位接触的层面有限,约束了与人的交往,而走向社会后视野更为开阔,接触的人更多,更透彻。
以后就这么生活吗?
也不一定。我想应该有某种理想状态,一方面有个相对不错的工作,比如文化单位,另一方面又可以自由地写作。不过,我还是不想当专业作家,主要是人际关系麻烦。
赵刚感兴趣的是人和生命,他的长篇《北纬32度》已经完成。
看来,说“因为有了王小波,就有了不同的写作”,只是因为小波的影响大,就像是说陶渊明开辟了文人归隐的人生道路一样。
说到作家辞职,人们很容易就会想到80年代蜚声文坛的女诗人王小妮,她似乎也可以作为朦胧诗的始作俑者之一。以后,她与评论家徐敬亚组成家庭,就辞职做职业作家,后来听说生活无着,徐敬亚又加入一家公司工作,记者怀着好奇的心态,拨通了海南他们家的电话。
原先我是在一家国家级的电影制片厂工作,本来是不错的。突然有一天,单位要求坐班,我就受不了了。我这个人就是这样,自由惯了。现在我居家,拖地板是为自己,买菜是为自己,一切都是为自己,为自己活。
听说你们的生活难以为继。
是的,有一段时间,几乎活不下去了,于是,徐敬亚不得不应聘,在一家公司搞策划,我也应聘到广东作协,虽然不坐班,但也不自由。反正写字的人,是不容易得到合理的报偿的,特别是写诗的。写小说还能挣钱,但一首诗才几个字?不过是心灵的声音罢了。
记者还想采访徐敬亚,王小妮说他还在公司上班。哦,上班。
不仅是一个徐敬亚没有采访到,还有林白极力介绍推荐的李冯,说他是南京大学硕士毕业,从广西大学教师的位置上辞职,在北京专职创作。南京的职业作家们说他想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,与他们无功利的态度不同。记者多次打去电话找李冯,总机小姐总是说“他家的分机号码坏了”,不待你说话就挂断了。
其实,又何止一个李冯,一个徐敬亚,也不知道有多少种模式构成今日的文坛,有多少位作家在人生的旅途上摸索前行。
譬如毕淑敏在中国有色金属总公司,由公司来养活一个作家,并不是很重的负担,又为公司提高知名度,这样的公司是很有眼光的;还有不少的作家在出版社、报社一类与文学创作有关的单位,如刘震云在《农民日报》,莫言现在在《检察日报》挂职;也有一边当着学者教授,一边涉足文坛的,如余秋雨、曹文轩、徐坤等,他们走的似乎是专业作家与职业作家的中间道路。
中国作协创联部副主任孙德全说,现有的管理体制是“老人老办法,新人新办法”,是多种体制并存。全国的专业作家也不过几百人,大部分是德高望重的老作家,如冰心等,大多已过退休年龄,另有一部分是新时期以来涌现出来的佼佼者,但他们也大多担任着各地作协的文学组织或编辑工作,这是老办法;新办法是全国十几个省市所进行的合同作家制,作家受聘于省市作协一般是一至三年,关系仍在原单位,由作协给予补贴。中国作协一共有5800多名会员,绝大多数都有固定的工作岗位,其中80%分布在新闻、出版、文化、教育部门。
世界本来就是绚烂多彩的,多彩才会绚烂。